“老祖奶”——写这篇散文时,我大约二十二三岁。后收入《花渐落去》。偶然看到微信圈里有人转发这篇散文,我突然感到时光荏苒,我自己正在变成老祖奶。岁月像一个囗袋,装满了记忆。——王南樵
她岁数到底有多大,谁也说不清楚。这样说吧,告诉她你爷爷甚至你爷爷的爷爷的名字,她就知道你是哪条根上发出的秧儿。
她是这个村子上最可靠的活历史。人们都叫她老祖奶。过去的事情新鲜而丰富,眼前的一切却模糊而遥远;她的记忆是一条活泼欢快的溪流,孤寂而不合时宜地流淌在这片不再属于她的土地上。沧桑数变,人心更易,淳朴乡风已逝,她渐渐被人遗忘了。
她独自坐在门前,落照沐她一身。
夕阳总是沉落,她依然落寞而耐性地活着,一天又一天,一年又一年。我叫她一声老祖奶,她总能听出我的声音,赶忙应道:“是腊有子吧,来坐,娃子……”于是,我知道了我爷爷的父亲如何识文断字,能言善辩,替人写状,执对公堂,修桥补路,暑天摆茶路旁,清明出祭孤坟……老祖奶说曾祖父积了阴德,是我家祖坟上的一棵荫泽子孙的大树。赖先人之德,托祖宗之福,我才得以金榜题名。那一年,我到很遥远的大城市上大学去了。
老祖奶孤寂地坐在门前,落照沐她一身。
夕阳总是沉落,她依然落寞而耐性地活着,数算着自己的时日。一年过去了。我叫她一声老祖奶,她依然能听出我的声音,说:“是腊有子吧,来坐,娃子……”
她讲起了那个带她走南闯北的男人,那个带她辗转漂流去寻找她被土匪拉了绑票的父亲的男人,那个被外乡人戏称为“程咬金到山西,娶个老婆一十七”的男人。突然,我听见一缕歌声飘忽而来,像是古老的荒原在世纪更替时泄露的语言,像是新鲜而奇异的风吹过千年古树的洞窦发出的叹息。在一阵时断时续的歌声中,我看见老祖奶满脸的皱纹里像灌注了青春的血液——她的脸上竟泛起红晕,她的混糊的眼睛里跳跃着一星闪烁晶亮的光,她的神情举止飘曳着一股含羞草的气息。这使我迷惑,又使我憬悟:爱情竟隐藏在纵横交错的皱纹里,竟保留在昏花懵懂的眼神里,竟使说话都困难的老祖奶唱出一曲封存多年的醇酒般的情歌,竟使行将就木的老祖奶忘记自己的现在,回到一个很久远、我无法了知的时代——在那儿,她像我一样年轻。
她终于回来了,回来重新成为我的老祖奶,并自羞地咕哝了一声:“看我这老劈柴杆子……”自此神情恍惚,不发一语。她显得更加苍老而黯然,只有眼角挂着的一滴眼泪,依然清鲜而闪亮。
一天,门前突然不见了老祖奶的影子,只有太阳空荡荡地照着院落,移动着,收回它最后一缕光……
老祖奶终于像夕阳一样沉落。
老祖奶死了,我才知道她有那么多亲人,披麻戴孝,着白缀黑。“叮叮”盖棺的钉声中,大大小小一片哀唤:“妈(奶、太、祖),躲钉哪!”抬棺过桥时,大大小小一片哀告:“妈〈奶、太、祖),躲钉哪!”丧事一完,人们很快散去,东岗上多了一座新坟,埋着村子里最古老的人。
牵着小侄儿的手在岗上走,小侄儿指着一丛花:“我要那花。”
我说:“那花是盖老坟用的。”
“盖老坟做啥子?”
“老坟里有人住。”
“人在老坟里做啥子?”
“在老坟里睡觉。人太累了,就到那里面去睡觉,再也不用吃饭、干活、烦恼。睡在里面,风吹不着,雨淋不着,太阳晒不着,可舒服啦……”我这样说着,小侄儿伏在我肩上已不再说话,原来他已睡去,我背他回家。
那个晚上,月亮被云遮得模糊黯淡;那个晚上,小侄儿指着天说“月亮长毛了,月亮坏了”。就在那个晚上,我听说老祖奶是上吊死的。她家里的人不敢把这事告诉别人,怕人家说他们待老祖奶不好,怕后代不发旺,怕……
我总想,老祖奶还坐在门前的夕阳里,孤独如昔。太阳总是沉落,她依然落寞而耐性地活着。我叫她一声老祖奶,她总能听出我的声音:“是腊有子吧,来坐,娃子……”这,从那以后再也没发生过。她是太疲倦了,真的睡了,我再也叫不醒她。她的故事很多,她的世界很丰富,可是这都随她而去。
关于她的事情,关于她和我曾祖父的故事,我知道得太少太少。
原文选自:王南樵 著 《花渐落去》,2008
原文刊载在“直面心理PSY”微信公众号,基督时报蒙允转载,不拥有版权。
基督时报特约/自由撰稿人文章,文中观点仅代表作者立场,供读者参考,基督时报保持中立。欢迎个人浏览转载,其他公众平台未经授权,不得转载!
凡本网来源标注是“基督时报”的文章权归基督时报所有。未经基督时报授权,任何印刷性书籍刊物、公共网站、电子刊物不得转载或引用本网图文。欢迎个体读者转载或分享于您个人的博客、微博、微信及其他社交媒体,但请务必清楚标明出处、作者与链接地址(URL)。其他公共微博、微信公众号等公共平台如需转载引用,请通过电子邮件(jidushibao@gmail.com)、电话 (021-6224 3972) 或微博(http://weibo.com/cnchristiantimes),微信(ChTimes)联络我们,得到授权方可转载或做其他使用。